被“突眼”改写的人生—— “拉住”失控的甲状腺
“你是不是有甲亢?你这个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婶婶的嗓门倏地拔高,引得喜宴上的亲戚乡邻齐刷刷转过头来盯着黄君凤的脸细看。
在亲友的议论声中,黄君凤猛然惊觉:甲亢带给自己的不只是情绪暴躁、心慌、手抖、腿软、脖子粗这些,外推的眼球以及变得又凶又丑的面相,也是甲亢的“产物”。
在将近半年的甲亢治疗过程中,没有人向黄君凤提到过甲状腺功能的异常也可能会导致眼眶病,随着甲亢的好转,她从未想到外貌变化的背后隐藏着更为危险的疾病。
直到宴席上亲人的提醒,她再次来到医院,才知道自己已经患上甲状腺眼病(TED)。这个拗口的医学名词,真实地闯进了黄君凤的生活。
眼球突出的速度快得令人窒息——确诊后短短两个月,她的眼睛就向前突出到无法完全闭合的程度,“凶相毕露”。重影接踵而至并迅速恶化,世界在她面前扭曲成万花筒,生活自理都变得很困难,原本熟悉的餐厅管理工作也成为巨大的挑战。“每一次出门都成了需要鼓起勇气的冒险。”黄君凤说。
甲状腺眼病是与甲状腺疾病密切相关的一种器官特异自身免疫性疾病,也是全球最常见的眼眶炎症性疾病,发病率约为0.02%,女性高于男性,但男性的严重程度更高,且多见于中青年群体。
“虽然发病率较低,但是患病率不低,因为它是慢性疾病,患者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周慧芳教授介绍,我国约有400万甲状腺眼病患者,但与甲亢、甲减等常见疾病相比,甲状腺眼病面临着大众以及基层医务工作者认知度低、重视度低等问题。
毫米间的突出,人生失控
从2016年确诊甲亢开始到今天,二妞与甲状腺抗争的故事长达近十年,久病成医的二妞已经是甲状腺相关疾病的“专家”。但一开始,她从未考虑过失控的甲状腺会对眼睛带来如此难以想象的伤害。
最初为了治疗甲亢,二妞从内分泌科转到核医学科,经过三次放射性碘治疗后,甲亢的各项指标很快就稳定下来。“但是半年之后,我开始感觉自己眼皮有些肿。”此时的二妞,完全没有想到这是来自疾病的信号,她只是感觉“自己好像没有原来好看了”。
为了掩盖“肿眼泡”的问题,二妞做了双眼皮的手术。但很快发现,眼球的突出越来越明显,甚至发展到眼睛无法完全闭合的地步。眼白的过度暴露让她的面容看起来非常“凶恶”。无奈之下,二妞只好选择每天佩戴最大直径的美瞳,佩戴无镜片的大框眼镜,让自己的外貌尽可能看起来自然。
日子一天天过去,危机在风平浪静中酝酿,直至爆发。
那天,二妞开车上班,突然觉得眼睛生疼,下意识用手揉了一下,结果揉了满手血:“照了一下后视镜,发现自己的眼睛正往下淌血泪。”急诊一系列检查结果显示,二妞的眼角膜已经“像被猫爪子挠了一样,千疮百孔”,还出现了溃疡。
二妞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她开始挨个挂专家号,当地医生看完,又去了省会,然后转战到了北京。
在北京,医生提议她进行激素冲击治疗。这种疗法始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便宜且易得,但疗效有限,也存在诸多副作用。而由于其风险性,只有部分医院能够提供这种疗法。
于是,她开启了“特种兵治疗之旅”:周日飞北京,周一治疗,周二飞回,周三上班。如此坚持了三个月,眼看着存款越来越少,突眼却一直没有好转。
与此同时,二妞的工作开始出现问题治疗的过程中。在频繁请假,二妞被公司从关键岗位调到闲职,多年的职场蓄力一朝清零。
生活也给二妞以暴击。甲状腺眼病发作之初,二妞刚结婚,正欢欢喜喜地备孕。确诊让她的人生陡然转向——每月数次往返北京的求医逐渐掏空积蓄,激素治疗带来的情绪波动以及面容改变,让原本甜蜜的新婚生活布满了细碎的裂痕,迟迟未能走上正轨的生育计划更是成为了矛盾的爆发点。
几经争吵与妥协,最后两人还是离婚了。“突眼发展起来有点吓人,很多人担心会传染,是不是红眼病,担心甲亢会遗传,遗传给孩子怎么办……”
时间到了2019年冬天,在一次复查后,医生突然告诉二妞:“你要换角膜。”突如其来的噩耗让二妞情绪几近失控,在家人的劝说下二妞找到了一家更大的医院,医生建议她通过手术把上下眼皮用线缝起来,等待角膜愈合后再拆开。
听到医生的建议,二妞坐在医院的大厅,嚎啕大哭。她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发展成这样?
南方医科大学第八附属医院院长沈洁教授深知甲状腺眼病患者的痛苦:“他们面临的压力可能等同于癌症患者,因为疾病带来的毁容以及对于生活的巨大影响,让患者无法回归社会,不能参与工作。”
“医”路求索,峰回路转
让二妞耿耿于怀的是,从确诊甲亢到眼睛开始出现不适,医生从未提醒过自己要注意“甲状腺眼病”的风险,“如果一开始有人提醒我,我可能不会去割双眼皮,刺激眼睛,让症状加重。”
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九人民医院眼科主任医师周慧芳教授提及,甲状腺眼病治疗的难点在于严重突眼的症状往往不可逆,及早发现与早期干预至关重要。
然而,由于公众及患者缺乏对于疾病的认识和眼部保护的知识,耽误了早期干预的“黄金时间”,甚至许多基层医院的医生同样缺乏对这一“冷门病”的了解,会出现误诊的情况。很多患者在辗转找到她时,已经到了重度。
实际上,这也反映了甲状腺眼病诊疗面临的又一困境。这种“忽视”是系统性的,在广泛的公众讨论中,这一疾病鲜有被提及,在工业界,药物的研发也十分迟缓。
患者们只能在各种“病友群”里抱团取暖,了解关于治疗的消息。
因眼球突出的进展实在太快,黄君凤开始几近疯狂地在网络上搜索有关甲状腺眼病的信息,还加入了两个病友群,但里面永远滚动着希望与失望的辩证:“什么(疗法)都没有百分百的。有人做眼眶减压术好了,也有人做激素冲击好了,也有人做放疗好了,但是同样用这几种治疗方法,也有很多人没治好。”黄君凤说:“不知道该怎么治,很迷茫。”
“一直以来,甲状腺眼病的一线治疗是大剂量激素冲击;二线治疗包括口服激素、使用免疫制剂以及局部放疗。”周慧芳教授说道,相当一部分患者经过一线、二线方案治疗后,病情仍得不到控制,手术治疗就成为最后的选择;但在眼睛上动刀,也意味着难度大,风险高,到目前也只有少数医院和医生能够开展。
周慧芳教授指出,由于一直缺乏针对病因的治疗方法,所以甲状腺眼病一直是困扰眼科和内分泌科临床的难题,两个世纪以来都没有出现对症的药物。
对于甲状腺眼病的发病机制尚未完全明确,目前研究认为可能与免疫、遗传和环境等因素有关。
改变发生的背后
时间回到2019年。那一年,肿瘤免疫还是制药界的风口与热点,大量热钱涌向肿瘤领域。与之相较的是,眼病类药物的研发因为发病机制不清晰、发病率低等因素而被诸多药企拒之门外。
2020年,全球首款针对甲状腺眼病IGF-1R靶点的抗体药物在美国上市。当时研发方和投资人对其市场前景持保守态度,仅给出数千万美元的收益预期。
新药开发过程中,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九人民医院范先群院士团队领衔主导和深度参与,作为LeadingPI(组长单位)牵头开发,带领中国三十多家医院的眼科、内分泌科及其他多学科专家共同完成了该药物从I期到III期的研究,加速了中国首个IGF-1R抗体药物的问世。
“这也意味着国内四百多万甲状腺眼病患者生活可以得到改善。”周慧芳教授对于这款国产靶向新药的未来充满期待。与此同时,其团队正在构筑起甲状腺眼病多靶点治疗的防线,“我们正在联合创新药企推进不同靶点的研究,目前有三四个药物处于研发阶段。希望未来能有更多的创新药物出现,让更多患者受益。”
二妞在求医路上兜兜转转了十年,如今已重获健康。因为部分医生对该疾病的认知不足,致使她走过了诸多弯路,也目睹了很多人因犹豫徘徊而错失最佳治疗时机。
病愈的她组建了病友群,积极帮助患者找医生、追踪前沿的药品研发资讯,她反复跟病友们讲,“最重要的是要‘早干预、早治疗’。”
她热切地盼望着,随着医学界和公众对甲状腺眼病的认知逐渐深化,她曾经的那些因认知匮乏而遭受的苦楚,再也不会在任何病友身上重演。